我有一个朋友是个乐手。
就是脏范儿很重的那种,起先我以为punk就这种风格,后来才发现跟punk没啥关系,完全就是他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那时候他们跑场子赚钱缺个节奏吉他,我整天看书写稿的闲的要命,于是他就拉着我加入,我一想最起码酒钱不用从稿费里出了,省了一大笔开支,于是也就加入了他们。
后来才发现酒吧里给的无限畅饮优惠活动都是那种劣质的啤酒,我不愿意喝那种酒,又不好意思反悔,于是我自己掏着钱陪他们玩了一段时间。
当然后面他们找到了专业的节奏吉他,本身他们玩乐队也是业余爱好,从这一点来说虽然我很菜但他们都挺包容我。
又或者是因为我在花钱的时候过于慷慨。
他那个时候有个比他大九岁的女朋友,好像是因为某些原因从沿海城市辞职了,我朋友的确很爱她。
我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喝酒。
我朋友被那个姑娘保护的很好,甚至到了纵容的程度,我们每天都大量的饮酒,每人都能喝掉一整瓶的威士忌,然后我跟贝斯打车回家,他女朋友来接他回家。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很清楚我朋友身上的弊病,恃才傲物,还有非常易怒,最大的问题就是懦弱还不敢承认。
他们经常会有很多争吵。
有时候我听着都发懵,俩人吵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问题,但是情绪上来了各种东西满屋子飞,我每次去都要先躲在杂物间打电话,等噼里啪啦的声音下去以后,很自然地走出来拿着扫帚给他们清理一地的碎玻璃渣。
但他们和好的速度快的惊人。
吵起来的时候能波及到小区附近的几条街道,大冬天俩人穿着睡衣在路上追逐,一边诡异地奔跑一边疯狂咒骂。
第二天再见到他们,甜蜜的依偎在一起,在各种我想象不到的地方kiss,喝个酒都要牵着手。
那时候经常为了劝和他们而熬夜打的长篇腹稿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蒸发掉了。
那多半年是我人生观最炸裂的时候。
经常会在半夜收到很多奇异的信息,比如他们收养流浪狗的时候被萨摩耶咬了,甚至还有他们被当成偷狗贼让一个拿着锄头的农民伯伯撵了不到二里地。
还有很多心血来潮的出行,总是会有各种拎不清理由的争吵,两个过于敏感的人很多时候会因为一个表情而吵到不死不休。
跑场演出的钱肯定供不起他们的开销。
那个姑娘喜欢在外面吃,所以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他们都没有在家里做过饭,每天的生活都是在外面吃,或者点外卖。
而且那姑娘每次都不止点一家的,她经常喜欢吃某一家的某一种吃的,所以每次她都点五六家,然后只吃她喜欢的,剩下的都丢给我朋友。
我朋友的家庭还可以,父母都很宠溺他。
没谈恋爱之前完全没有经济压力,甚至用不掉的生活费还被他存成了一笔钱。
那时候他就是个少年感很重的人,每天就是在琴行教课,然后约个时间排个练,演出结束以后再喝两瓶啤酒,什么易怒什么酗酒什么抑郁,他跟这些词完全就不沾边。
愤怒可能有点,毕竟玩儿punk的人。
我当时还问过他。
我说你爱她吗。
他说这是这么多年对我最好的一个女人。
我说纵容就是对你好吗。
他说这不叫纵容,这叫同频,你懂个屁。
我说你想娶她吗。
他说我想,我以后肯定要娶她。
我说,那娶她以后呢。
这个问题真把他问住了。
对当时的他来说这个问题的确有点超纲,后来有一次他给那个姑娘做完饭以后偷偷躲在天台上给我打电话,他和我说突然恐惧这样的生活。
“我确实很喜欢这个人,但我一想到未来所有的选择都要因为有了一段感情而重新考虑,甚至那些关于周游世界的梦想,对现在的我来说,爱情使我慢慢疏远曾经的自己。”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懂爱情,更不懂婚姻,我可以为自己的承诺负责,但我可能就要放弃掉一些东西了。”
这件事情其实不全在我朋友身上。
两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的确互有好感,但我朋友刚刚结束掉一段让他很难释怀的恋情,关于那件事的反思他反思了很久。
最终他得到的经验就是,两个人需要先有互相了解并且有比较清晰的认知才能够考虑后面的事情,喜欢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如果想要面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挑战,还是需要相对坚实的感情基础。
但这些话没办法说服那个姑娘。
两人最初相识,朋友隐晦地表达过自己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虽有好感但还是希望能多经历一些事情以后再做这方面的打算。
因为感情与他而言是很珍贵的,他不愿意让它再经由一些毫无意义的消耗,那些原本就没机会出现的裂缝,不能再变成溃堤的蚁穴,当然这些只是他自己的理解。
真实情况是对方听到他的这些想法勃然大怒,认为自己的付出在这种局面下显得廉价,本就懦弱的朋友忌惮于她口中某些精神类疾病发作后的惨烈,于是也就调试自己抓紧回到恋爱的状态。
如果事情就这样循序渐进的发展倒也能算合理,但几天后这姑娘因为架不住前任的哀求于是和朋友断了联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格式非常标准。
在她单方面和朋友告别之后,迅速人间蒸发。
这件事前几天我和他见面的时候还有聊起,他说这件事没有必要去争执错对,毕竟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的时候选择和其他人在一起也是人家的权利。
这件事就此打住也就罢了。
朋友的状态调整起来比较困难,但好在没有偏离正轨。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喝的酩酊大醉写了好多油腻且矫情的情诗,拉着远在墨尔本的另一个朋友天天鼓捣着给这些情诗加上旋律变成民谣。
那时候他认了一个妹妹,这姑娘是个爱好写乐评的室内设计师,在墨尔本进入黑夜的时候,他就拉着这个姑娘长篇大论地聊音乐聊艺术。
时间久了事情并没有变得暧昧。
后来朋友的母亲也正式认下了这个干女儿,于是两个人也就变成了真正的兄妹。
老实讲这两个人之间只有两种状态,聊艺术的时候严肃认真,聊其他的不超三五句必有一个人生气,然后拉黑另一个人。
再后来的一天朋友在调试会议要用的投屏器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大概是那个姑娘在当时没有选择他是一件让自己很后悔的事情。
不知道现在两个人还能不能有机会在一起。
朋友答应了。
这件事情得到了我和他妹妹以及其他众亲友的一致反对,我们都认为这件事情里面有太多幻想的成分,语言本身就是很容易带入主观色彩的。
两个人毕竟很久没有相处过,彼此都加了太多滤镜。
在最初认识的时候也没有过很深入的相互了解,短短的几天里就建立起感情层面的联系实在是过于草率。
这种情况在我身边朋友的圈子里时有发生。
大概类似于发酵的规律,感情在两人分开的时候并没有完全熄灭,而后被时常撩拨,爆发出新的更为强健的生命力,可这些情绪的来源并非两人之间的耳鬓厮磨,而是经过漫长时间的糅合,将难以变现的期待苦闷幽怨等等不加区分地放进时间的榨汁机里。
不单单我的朋友无法区分两者之间的差异,事实上我身边很多人,甚至我在某些时候也将其认定成真正的答案。
但恰恰相反的是,这种看似浓烈的感情持续喷薄的时候,往往无法再留给两人相处的空间了,当对方做出来的事情背离你的预期时,你下意识回忆的是分开的那段时间自己承担的那些泛滥的情绪,一遍遍精准地摹刻那些情绪的轮廓,至于对方的处境,完全不在你考虑问题的第一顺位。
但在开始的时候,都以为那种对过去自己的怜惜和对另一个人的期待叫爱情。
认真想想这件事确实经不起推敲,因怜惜自己曾被泛滥的情绪淹没而误以为自己需要的是爱情,故而用放低姿态的方式向对方假装示弱,得到以后又转而用极强的控制欲将整段感情的走势牢牢抓紧。
关乎自己的过失总能找到理由搪塞过去,关于童年的不幸或是积怨已久的家庭,这些使她出现了精神层面的问题,所以她需要的是一种近乎精准的救赎。
她需要爱情作为万金油来医治她神经质般的欲望,需要另一个人完全妥协式地扮演她生命中所需的男性身份,但这并不是受安全感的胁迫,而是长久压抑着的自卑和屈辱,需要找到一个做工考究的垃圾桶来帮她分担这些毫无裨益的情绪垃圾。
但这件事我并不觉得我朋友委屈或者可怜,不论他是否思虑周全,既然选择了一份炽热到病态的爱情,那就必须要接受对方整段病态的人生。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因为他做出的这个过于草率的决定,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他,他妹妹甚至以死相逼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心,但后来他坦白在当时他的处境很艰难,他没办法给出清晰的判断,也没办法做到兼顾两边。
这件事只能说是见仁见智。
第一次他被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绝情和疏远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时候陷入了情绪黑洞,是这个妹妹花了不计其数的时间和精力才让他的情绪回到正轨,而在那个女人回来的时候,他又好像自己的执念有了着落,向我们分享他那些失而复得的所谓的爱情。
他这个女朋友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经常会有情绪失控伴随着的暴怒和大哭,有时候凶狠地逼问他迫使他让步,有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用示弱来换去他的怜惜。
那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出了问题,年底我给他打视频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思绪混乱,躲在杂物间里喝一瓶已经见底的金朗姆,他就像被塑料膜紧紧勒住几层的俄罗斯肉肠,眼睛里只剩酒精感带来的混浊,一点灵动都没有了。
后来我听他妹妹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大概是那姑娘总是用自己悲惨的童年和并不顺遂的人生作为自己人生的底色,迫使他修正自己语言和行为,要求朋友必须要以她能感受到的爱情来对待她,又要求朋友在感受不到她的爱的时候多反思自己是不是没有足够的了解她。
对方所有的承诺在这段感情里都被暗自标好了价格,而这种待沽的货物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情随意调换,朋友总是要根据对方的心情而变化自己人生的计划,并且随时都要准备着接受精神层面的鞭笞。
作为旁观者的我实在没办法给出自己的判断,朋友性格优柔寡断的特点也不是一两天了,而且特别擅长自己洗脑,经常已经快被折磨疯了的他找我们诉苦的时候还没说一半,就话锋一转开始念叨起她的好来,可这种饮鸩止渴的行为并不解决他现实中遇到的问题。
于是他开始发狂地酗酒,那个姑娘刚开始管过这件事情,后来发现没有办法干涉也就放任他天天烂醉如泥了。
就这一点来说他还是挺懦弱的。
意料之中的是肯定没有办法再相处下去了。
那时候他给我提起过一些事情,大概是他很惧怕那姑娘病情发作的时候披散着头发神经质的大笑,或者是突然说出来的那些很偏激的话,大多时候是没有逻辑的质问或者用咄咄逼人的语气指责他,而这些情绪到来之前往往是一段长久的安静。
到后来他和我说哪怕这姑娘沉默五秒以上他都会早早进入到一种戒备状态中,而我和他妹妹经常问他这么难过为什么不分手的时候,他的回答千篇一律就是那一句。
“我觉得这个人好起来的时候挺好的,对我也很真诚,也很包容,只是病情发作起来的时候会陷入到失控里面,我相信我能让她的情绪变得正常。”
一般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表现出过分自信的男人,最后总要为自己的狂妄和无知付出代价,至少他经常反复絮叨的那些话,关于那姑娘为他放弃了的人生选择或者那些所谓让他获得安全感的形式,在我们看来都是那姑娘自己做出的决定,他没有必要把这种过重的道德包袱背在身上。
因为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两个人感情结束,这姑娘一直在用最初自愿为他付出过的一些事情来绑架着他,甚至将两个人的感情细节发在社交平台上,那些主观色彩浓重的指责让朋友彻底生活在了被控制住的生活里,一点小摩擦都会被发到社交平台上接受陌生人的指指点点。
这件事我一定要写下来的原因是我真的觉得他被PUA了,至少是被道德感压到了极狭的空间,两人分手当天他还被挂在了那姑娘的置顶被众人指责泄愤,而内容正是两人相处至此她积攒下的所有不满。
最可笑的是掩盖住了她在和朋友还没有提出分手之前就跟其他异性疯狂吐槽我朋友,甚至已经主动接受了别人示好的事实。
当然我不包庇我的朋友,他这个人神经大条,有时候答应了那姑娘的事情转头就忘了,的确也没有照顾到别人敏感的神经,而且他属实邋遢,我去到他们家的时候真是满地酒瓶和装好袋的垃圾,水池里还有泡了不知多久的碗筷。
这种生活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消耗,我很难想象我朋友这种洗护用品几大包的人会有一天变得这么邋遢,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完全摆烂了,他不敢提分手的原因是不想被挂在社交平台上被人随意评判,相处二十多天的时候他第一次亲历对方情绪崩溃,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是没办法善终的了,于是他只能耗着。
我并不觉得他的理由充分,我只觉得这是为自己的懦弱和不作为找借口,诚然那时候他是真的害怕,但也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不过他那种性格应该怕麻烦我们,这种事情确实很难说,所以他只能背着那姑娘悄悄把他妹加回来,甚至打电话的时候都不敢说普通话。
关于这件事情他们俩吵过很多次,那姑娘也在社交平台上多次讲过,但这种事情终归还是各说各的理,作为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事情,写到这里我还是蛮想写一下这件事的。
但听故事就是听个乐,没必要在故事已经发生过几年以后再让他们接受别人的质询,当事人都已经释怀了的事情,对我们这些旁观者来说那就更没有去挑拣其中又争议的字句试图给出更好的处理方法了,反正事情过去也都过去了。
大概就是朋友的妹妹对这个姑娘的印象非常差,出于保护朋友不再受第二次辜负的情况下,她插手了这件事,目的就是让两个人分开。
而那个姑娘的态度也非常强势,她认为兄妹之间这样的干涉已然过界,妹妹应该支持并且相信她能够带给她哥足够圆满的幸福,但作为一个用了好久才把自己哥哥拖回正轨的妹妹来说,她的确不相信这个姑娘的任何承诺。
于是这件事就到了朋友的身上,而我的朋友也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这件事注定哪一方都不可能妥协,他既不愿意辜负那个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并提供给他足够多情绪价值是他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的妹妹,也不愿意放弃眼前好像爱情的那些感动。
他总觉得这件事拖着可能会有一个两全的解决方法,比如他确实整个人的状态好起来之后,两个人能够发现彼此身上的闪光点,于是两个人也就握手言和,大家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相处挺好的。
但是事与愿违,在两人的以死相逼的局面下他艰难地做出了并不妥善的选择,而这件事没有因此结束,后来他妹妹体谅到朋友艰难的处境,并且考虑到他本就优柔寡断,于是也就原谅了他,两个人重新恢复了联系。
其实到现在我都没办法想清楚很多事情到底怎么做是对的,只能把问题的结果落在三观上,还是那句话在这里不讨论对错,任何观点都有可能合理的角度,自私或者无私,正常或者病态,一切事情的存在肯定有原因。
这件事里面有一个关于感情观的分歧。
那姑娘希望朋友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并不是像现实中一样到处都是朋友,这大概源于原生家庭和教育环境带来的殊异,那个姑娘的确做到了切割所有人际关系,甚至也割舍掉了一个私交很好的弟弟,她虽然处处强调没有强迫朋友删掉自己的妹妹,但事实上她不仅这样做了,还将自己做的和朋友做的两种事情作为对比讲给很多人听。
我很难理解这件事的原因是,人不能以自己的意愿作为要求来绑架他人,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吃肉于是就要求别人也不吃肉,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换个动机又是另外的样子。
而这件事情也成了最后一次争吵的导火索。
雪夜两人在路上追逐,朋友一路从门外跟到几条街外的路口,姑娘生气打了辆车就走了,手机关机到后半夜才有回信。
那件事情的原因是姑娘没有工作,他去找自己父亲的朋友想要介绍给她一个合适的岗位,从那边陪他们喝到十点多才回到家,本来他开心雀跃的回去,还带了些好吃的,结果一进门那姑娘就让他闭嘴不要说话,自己需要静一静。
这句话是他永远的心理阴影,他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静静后面很可能又是一场争吵,但这次和平常不同的是他还是开口问询了一下,被吼了几声之后他忍不住争论了起来。
结果那姑娘踩着鞋子穿着睡衣就离家出走了,朋友不放心就跟着,结果那姑娘越走也快,最后干脆打车走了。
好像每次的争吵都类似。
朋友在外面开房住,姑娘在家并且始终不给开门。
最后等到姑娘消气了,朋友再夹着尾巴回家,虽然很多时候生气总是莫名其妙的,但在当时朋友一直在被动地接受这些。
所有的分歧积压到最后也就到了那个必然的答案,分手。
但是朋友好像也没有很轻松,这个人的脑子里装满了豆腐渣和排泄物,他开始纠结起自己为什么会被分手,于是他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折磨,于是他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折磨,但事已至此,我和他的几个朋友都不准备再全方位保护他了,他应该自己去成长了。
我们的这个决定虽然草率,的确也起到了一点点的作用。
刚开始的他当然离不开的就是酗酒。
每天出入各种想象不到的地方,结交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那时候我去看望他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是空掉的酒瓶,天台上满满登登垒着几十垛原味真露的瓶子。
那时候他的酗酒量到了可怕的程度。
蒙尘的琴被他丢在了床下面的隔板中间,每个月固定消耗二十多瓶威士忌或者两百多瓶真露,去酒吧的时候调什么酒都要加2oz的生命之水,然后等着吐完吃药,再扶着墙回家睡觉。
这一切结束于那年七月的一个电话。
那天他约我出来喝酒。
已经很久不见的他身形臃肿,下眼睑不知道是不是酗酒的缘故,满是渗血的痕迹,手指常常不自然的抖动。
那天他带了两个女伴,一个姑娘烫着大波浪,暗红色的露脐装搭配着银色的包臀裙,身材凹凸有致,另一个姑娘说话的时候温婉含蓄,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
那天我们点了很多酒,抽着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卷烟,酒过三巡大家都已经被情绪控制了,我靠在包厢的沙发上和他玩着那些无聊的酒桌游戏,不论输赢他都习惯性的拿起来喝一大口,然后故意学着尖锐的声音招呼着开始下一轮。
席间他的手机响了,拿起来想要接的时候那边却挂掉了。
我感受到了他的慌乱,想坐起身子和他说话却被他一下子推开,接着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向楼梯口跑过去,在拐角处忘了低头,被巨大的灯牌撞了脑袋,从三十多步陡峭的木质楼梯上滚了下去。
大约二十多分钟以后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一边摁着鬓角的伤口,一边把倒来给他消毒用的酒倒进嘴里,醉眼迷蒙地跟我们打趣说脂肪才是人类的救世主。
具体发生了什么是几年以后在我哥婚礼上才听他出来的,在当时我能感觉到他的疲惫,那天以后我本来以为他能够消停几天,于是跟着我师傅去安徽谈一个文创的合作去了。
在我到了安徽的第三天的后半夜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跑到另一个城市里喝酒,和人发生肢体冲突被打的遍体鳞伤,然后丢进绿化带里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几年前我和他在学校里参加活动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些陋习,我清楚的记着那时候他穿着一身亮黄色的长款风衣,一边扎着头发问我这样以后会不会秃顶,一边对着远处一个穿着银色羽绒服高挑的姑娘吹口哨,看到那姑娘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又开始在知乎上搜“搭讪不成功的人应该怎么体面逃走”。
我则是在擦被他喷到衣服上的口水,吹了三分钟的口哨就响了那一声还被人家听到了,还好他没有一激动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喷出去。
那天我的一个安徽的朋友邀请我去她开的民宿小聚,席间外面路过了一场短促的雨水,我师父喝多了靠在坐垫上睡得香甜的时候,第一道热菜所需的配料还没切完。
我靠着那个安徽的朋友说了很多体己话,想着前一天晚上朋友被人打完丢进绿化带的事情,心里堵的难受于是提出想去合肥找我的几个朋友小住两天,托她帮我照顾我师父。
不记得在哪里转站的了,我确定看到了朋友的前女友,依偎着一个孔武有力的壮硕的男人,虽然故事里有很多为了保护隐私而删改或者虚构的部分,但这个桥段是我久久不能忘怀且真实发生在我眼前的。
那个车站不大,出了售票门厅左拐是一间规规矩矩的候车室,靠近护栏的空地上随处可见堆坐在一起的人和大件的行李,南墙的墙皮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牢牢地镶嵌着一面镜子。
我看到那姑娘的时候还特地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酒精作用的情况下,偷偷拿手机拍了张照片,虽然这个行为有点冒犯的意思,但我的本意是想提醒那个每天都靠酒精度日的人,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到合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当地的几个学弟开车来接我,坐在后座和他们随便寒暄着近况的时候看到朋友圈里他刚发了一条动态,是一条和酒无关的动态。
图片中间是被装起来的几包旧物,能隐约辨别出来有浴巾和白色的厚底拖鞋,还有一把干掉的玫瑰,另外的几包东西模糊到不能辨认,原本应该有大段配文的地方少有的出现了一片不该有的空白。
当时我觉得他可能并没有将爱情看的很深沉,而是恍惚间将深沉的爱扛在了肩上,却不知道该卸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卸下来。
虽然在当时已经做出了告别仪式的第一步,对于已经被酒精侵扰了很久的朋友来说,戒酒然后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节奏这件事还是没办法一蹴而就的,但终归他的生活还是因此稳定了下来,去附近教育机构找了份兼职,一边试着恢复社交习惯,一边慢慢恢复着思考和语言组织能力,只是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喝个大醉,对着太阳边傻笑边胡乱说话。
直到后面他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碰到了他的初恋。
这件事才是真正的转折点。
许多年前朋友曾因过分自负的态度伤害过那个姑娘,并且后面还不小心介入了她和闺蜜之间的争吵,这件事虽说他是躺枪,但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骄傲劲儿非要让他自己别扭着坚决不解释,这份误解就这样过了将近十年才被解开。
那天他们通电话到凌晨五点,我在二楼喝着威士忌看他坐在树下,裹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说了这么几个月以来最多的一次话,后来他和我讲他们分享了这十年间各自的成长经历,没有残留下来的边界不清的暧昧,只有弥足珍贵的尊重和句句都带有尺度的交谈。
他说他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只是现在没有办法用语言讲出来。
一周以后他就人间蒸发了,微信注销了,手机号也换了,身边没有人能联系上他。
我去问他父母,得到的答案也是含混不清的,大概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朋友去干什么了,言语间透露出来满满的失望和无奈,只知道去了青岛,跟着几个朋友说是玩音乐还是什么。
本来故事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但很巧合的是几天前我被邀请以伴郎的身份参加我哥婚礼的时候,他也被邀请去了那里。
中间的机缘也算得上巧妙,我嫂子考上了我们本科院校的辅导员,我们几个人都是校友,我嫂子邀请我们当初辅导员参加婚礼,闲聊的时候听当时的辅导员提起朋友毕业时有几个单据找不见了,就在几天前回校补办的时候和辅导员互留了联系方式。
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邀请他一起参加婚礼,电话那头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再次相遇好像省掉了很多想象中的环节,我们默契地跳过了那些让彼此尴尬的话题,也没有像查户口一样试图用几句寒暄补上他这一年多消失后留下空白,他换了身得体的西装,臃肿的体态又变回我们刚认识他时的那种匀称,好像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典礼彩排结束以后,我们和双方家属的亲友聚在一起试第二天婚宴的菜,简单吃过以后大家都散了,只留下了我们几个喝酒的人错落的坐着,新郎喝醉了拉着我的胳膊反复确认第二天是不是自己结婚。
我和朋友喝到夜深,有很多话梗在喉咙里说不清楚,只能一遍一遍的举杯示意对方。
后来我和他都醉了,他的领带被我扎在手臂上当成了袖章,他笑了起来,踉跄地向后退,撞倒了第二天婚礼用的半人高的花篮和我哥的结婚照。
我晃着酒瓶把他搀到红毯一侧的椅子上,那箱白酒被我们三个人喝的精光,只能到处搜集喝过的瓶子,就这样又凑出来不到半杯的量,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我觉得你肯定是了解我的”,朋友醉眼迷蒙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当时我只想赶紧离开那个地方,人的理智一旦回来了就会马上接管自己的生活,然后你就能冷静地看清这段时间自己到底都做了一些什么混账事。”
我倒是能理解他这种鸵鸟式的思维惯性,逃避是他面对所有问题时的第一反应。
“有些事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想明白,比如我现在觉得,自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纵览这件事所有的起承转合,才能消除那些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东西,情绪也好执念也好,我觉得它们是懦弱的衍生品,明明已经很不舒服,却还非要逼着自己适应当下。”
我问他这算不算一个陪他长大的女人。
“其实也不算”,朋友推了下镜架,“但这是一个契机,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也许我永远也体会不到这么浓郁的爱,也体会不到它向我袭来时裹挟着的那些不该出现的泛滥的情绪,爱人和被爱都是一种天赋,自己想着付出却不考虑别人能不能接受,这种行为的确充满了自我感动。就好像那句话说的,我想吃香蕉,但是你却大热天跑了很远给我买了个西瓜,我说我不想吃,你和我说天有多热你跑了多远你有多累,最后歇斯底里地问我到底还想怎样,可是我只是想吃一根香蕉,我没做错什么啊。”
“这段感情刚开始我确实被打动了,我感觉人被坚定的选择过真的是一种殊荣,但后面我反应过来仅仅依赖感动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我在最初那些并没有深思熟虑而答应和自己做出的承诺,最终让我在自己的责任感和未来的选择之间反复横跳,甚至最后我用尽一切方法挽留的动机,也可能不是想要这段感情有更好的发展,而是我自己内心迫使着自己把之前的那些承诺都圆回来罢了。”
听他说到这里我又回想起了之前那些日子里印象比较深刻的几件事,朋友总是想借着酒劲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但总没有办法把那些话说出来,很多时候让对方积攒失望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他因恐惧面对结果而用小聪明编出来的那些拖延结果到来的借口。
“当时我慌的原因是所有人都接受了她为我付出很多的这个人设,事实上她的很多行为对我来说惊恐和慌乱要大过于感动,但在当时就算我身边朝夕相处的朋友们也接受了那个人设,每次吵架甚至我身边的朋友都会来劝和,这太可怕了,没有人真的在考虑我的感受,所有人都在按照她梳理出来的故事脉络教育我,迫使我按照她的期望修正自己,包括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现在回过头来一想的确是这样的,我们都在按照自己预想出来的故事走势而去推动故事,却没有想过我们的想象中的走势到底是什么作为参照的,在我眼里当时的他就是一个酗酒的落魄乐手,一个靠着酒精虚度人生的废物,但半年之前他还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样子,好像我们都忽略了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那天在酒吧里我摔的很重,跑到楼下回电话的时候,那边是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说我就知道这个男的肯定会接电话。其实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我这是在想自己在这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几百公里外有人正在用我的名字开着玩笑,我被编进一个个故事里,想到这里突然就清醒了起来。”
“人和人有时候可以离得很近,有时候又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一样,我到后面才慢慢想明白,原来最初先亮出来所有牌的原因就是要留一张底牌,对方不论如何迁就你,那张底牌是一直没有动过的。”
“而你们一直以为我是她的底牌,实际上我在第一次被踹走的时候就猜到了那张牌不是我,我在刚开始并没有找到和她相处的感觉,一直是尊重多过疼惜。”
“后来她开始给我讲那些不太好的经历,老实讲我一直没有共情到那些,反而要时刻提防她情绪崩溃后对我产生的那种压倒性的情绪输出。在一起之前的时候她和我说已经停药很多年了,可是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她带给我的情绪压力就像一株紧紧缠着我生长的藤蔓,最后她要吸干我所有的养分,叶片肥大到能挡住我头上的太阳光。”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哈欠,示意我他已经困了。
“那个打到凌晨五点多的电话把我重新拽回了现实,原来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差。故事有个不完美的结果,并不都是我的原因,有时候我们选白色的时候觉得和现状不匹配,就会下意识地觉得黑色可能是最佳答案,但事实上白色和黑色各有各的缺陷,主观题就不要用排除法来做。”
“现在的我可能整个状态还是偏向混乱的,虽然我确定自己走出来了但这个事情本身还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比如什么时候适合同居,比如真实感的边界在哪里,比如和患者相处要注意什么,比如怎么才能让自己保持情绪稳定等等,我觉得自己想明白这件事之前应该不会有什么恋情了。”
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
其实这段感情如果拆开写的话里面会有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情节,考虑再三还是以这种潦草的方式简单叙述了一下,主要是帮我打消漫漫旅途带来的困意。
看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来了好几个故事,但最后觉得还是这个故事更有意义一点,朋友确实比几年前成熟了很多,虽说不是那姑娘陪着他长大的,但也多少和她有点关系。
如果心里阴影也算是一种陪伴和成全的话,那这段感情就算是双赢,这么一想倒也算皆大欢喜。
最后故事就是故事 ,看个乐的事,不要对号入座也不要去纠结里面的细节或者某个判断的依据,我的视角肯定是过于主观的,可能我朋友在别人眼里也没这么可怜,那姑娘在别人眼里可能也没这奇怪。